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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一个中国家庭自东北到秦晋交界地带的颠沛流离、爱恨情仇,一个侵华日军青年军官的忏悔与自剖。葛水平长篇新作《和平》为消失在历史尘烟中的普通个体留存艺术的记录,表达对于战争与和平的沉思,传递出朴素而坚实的信念:人类希冀的和平,既是一种神性的向往,也是平常日子的到来。

和平(节选)

文|葛水平

在这个脆弱的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只能是正义与和平,不能是武器。

引子

战争结束后,飞翔使鸟成为真正的鸟。

这是日军上等兵八木下弘临终前望向天空时所见的激动。

午后的阳光温柔覆盖了脚地的一角,四点钟的光景,黄昏,将在这俗常而又细密的时刻,从一格窗户或者一个并不十分喧闹的角落里出现。一只鸟从窗前滑过,鸣叫并飞翔,这个偶然的力量使八木下弘怦然心动,他不知道战争中是否认真感觉过一只鸟的飞翔。站在时间中,仿佛经历着一些早已忘却的回忆。一直以来,有一个念头,把发生过的一切展示给世界,也许是一件比战争更重要的事。

凌乱的房舍脚地上,并不陈旧的记忆搁浅着,像是一次旅途即将画上句号的终点。一些切换的画面,暗示着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类人存在,在此际,他们依旧存储着虎视眈眈的蜷伏和亢奋。迷蒙阳光的幻觉中,有千千万万张口,它们彼此起伏呼应,在向大地告别:嚯嚯,嚯嚯——

天和地为何如此诚实?

很久了,时间是一把竖着的刀,迎面劈来,八木下弘看见自己的身体几近分裂,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尖槌在凿空他。战争,斩断流水一样斩断了那些鲜活的声音和影子。为时间所困,一种几乎令他无法忍受的新的折磨和羞辱方式也即将到来,他将像一滴泪一样用离开眼眶的方式交付出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看吧,你这个侵略者。

这可不是一个乐趣,焦土之国,世界上最坏的情感与最好的情感并非大相径庭,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伪善者。在太阳的光芒和八月的秋风中,难道伪善不是一种战败的遁词?

一声悲凉的笑,带着身体短促的颤抖,又分外地长。四处起了黄尘,四处都是天籁般的“嚯嚯,嚯嚯”声,已经不是来时的时间。现在,需要和妈妈道别了。

他认真在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妈妈,我看见了您酱红脸膛,眼窝塌陷和风吹日晒的额头,您满口的米牙脱落成气口,您笑着朝着我张开双臂,但是我无法回到您的怀抱。生在彼而我在此,战争的价值开始解体,我犯下了罪恶。

妈妈,死亡让四野极静。再见!

再后来,八木下弘的耳朵里钻进了一声叹息:是离开东京时一朵早樱初绽的声音。

白色的窗纱被风唆使着正扯碎从外面进来的黄昏,那一声叹息过后,寂静显得更加阔大,天地一样。所有的过往变换更迭被一层薄薄的纸遮盖住,叹息又如一只少女的手牵着他。

“啪”。

早樱绽放时将寂静撕开一道口子,蛇一样柔软缠附着的鸟鸣,带着八木下弘走出了时间。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日下午五时,日军上等兵八木下弘死于陕西宝鸡太寅村大同学园战俘收容所。

一场大雨过后,落日的光照从太阳应该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来,横亘在宝鸡太寅村一间叫“三省屋”的窑洞窗户上。

又是一天的迟暮时分。

第一章 瘟疫

一本日记扉页上记录着:

张子民,字哲夫,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出生于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岭堡,属相虎,孤儿。

奉天,沈阳旧称。清兵大举入关之后,建都北京,称为京师。一六五七年,以“奉天承运”之意在沈阳设奉天府,并一直沿用至民国的北洋政府时期。

这一年是公元一九一〇年。谣言漫天飞,口传有两名中国劳工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他们来自百里外的俄国大乌拉尔,他们在那里种植土豆。

乌拉尔山,亚、欧两洲的天然分界线,从北冰洋一直延伸到中亚大草原。它的音质、颜色,它的地形和自然容貌,矿业的风沙和无法无天的希望,让投奔者为生而去。

然而,就在半个月前,两人所在的工棚内,七名中国劳工相继暴毙,死相狰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为伤痛浪费了,凡是经历的,似乎都必须经历。突发的陌生而恐惧的死亡,阴森森纠缠着生者的眉头。

六天后,被命运击中的中国劳工进入自己的国土,其中有人在满洲里寓居时暴毙,见过死者的人相继死亡。一切都来得那么凑巧,症状相同,都是发烧、咳嗽、吐血,死后周身发黑。

没人意识到,即将在东北三省蔓延的,正是让欧洲人谈之色变的“黑死病”——鼠疫。

这场发生在一九一〇年十月至一九一一年四月的东三省大鼠疫被称作二十世纪最严重的一次流行性鼠疫,六万多人丧生于此。

中国劳工携带着强壮的寄生病毒,沿着铁道一路向南,一路丢弃自己。

看不见的病菌依托着脚力四下流窜。瘟疫的种子传至北满中心哈尔滨时,随着中东铁路开工,大批关内劳工涌入。此时,哈尔滨北部傅家甸已形成一个拥有两万四千人口的居住区。傅家甸民房低矮,街道肮脏,穷困潦倒的劳工,一个庞大的群体,如一群荡起又飞来的灰麻雀,生活中的每一次简单的见面他们都牢牢抓住,以此作为由头聚众大吃二喝。

唾沫星子成为瘟疫的射弹,如同地球上存在过,又毁灭了的其他物种一样,灾难总是从穷苦的人群中开始恣肆。现在,似乎他们还很无知,等到转身时,就像自己的影子,碰巧突显并牢固地叠合在一起,死亡让人世间手足无措。

疫情暴发并迅速传染到了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岭堡。

沙岭堡村前岔路口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槐花开得正繁茂,团团簇簇,一片月白或者玉白,招惹来蜜蜂和苍蝇嗡嗡嘤嘤。地下铺着一层花瓣,花瓣下间或露出石板和泥土,被脚底板拧过的路面花朵和稀泥搅和在一起,走过的老人多少需要一些谨慎。沿着小路,穿过一段窄窄的巷子,分岔的路口转过一道弯,便抵达沙岭堡村的核心地——街心。

往日热闹的街心空无一人,偶尔有活着的人戴着用旧布缝好的捂嘴罩,他们拿着长长的木棒,木棒头上是四爪铁锚。为了避开瘟疫,活着的聪明人想出了下等办法。甩出去的钩子抓着亡者的衣裤吃力挑起,一副又一副皮囊,弹跳着被活着的人一压一压挑着走过广场。

松散的风和狭窄的情绪使人们感到窒息。亡者放下自己体温共冷暖的人间,留给生者的是厚厚的恐惧和冷漠。

阴凉地带,有老鼠追撵着同类撕咬,一团一蛋,血肉横飞。

撕咬的老鼠是被活人从肛门里塞入麻椒和辣子,然后用针线封实肛门。老鼠吃进去食物,消化后无法排泄导致肚子和屁股肿胀着,被尿液浸泡后的麻椒和辣子让它们的五脏六腑痛苦难耐,面对即将崩溃的身体,急迫需要啃食出同类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钻进去。

那些死亡的人被堆积在后山一块洼地里。

山包上往下看,叶脉似的巷子布满村庄,树荫落下斑痕的土墙边,狗狂躁地来回走动,被躁动和惶恐挤压得无处容身的张子民冲着天空号啕大哭。

每一种光景都与土地有关,与烈日有关,与雨水有关,与风雪有关,然而命运的豪情万丈中却赐给了人间克星:瘟疫。

亡者堆积在柴火上,柴火上浇灌了煤油,公家人点燃柴火堆时,尸臭的味道和浓烟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沙岭堡的天空。

血阳舔食着房檐和瓦顶,死亡在时光中张着大口无法出声。

沙岭堡十屋九空。张子民成为孤儿。

(陈申 绘)

宣统三年(公元一九一一年)四月,阳春来得很早,没等寒意散尽,油菜花早早开了,满山满坝,灿若金甲。母亲脸上挂着被岁月揉皱的笑,听见春风把屋顶上的瓦揭下两匹,差点没打着人,母亲说:“风来了得避一避,不然就被它呛住了。”

父亲拽着张子民把他推进屋避风,说:“人不能和看不见的去争斗,看不见,如敬神佛。”

光景不真实,刚走过的日子在张子民脑海里晃动,他无法把失去亲人的难过投入另一种俗常的快乐中。张子民看见自家的老屋在斜阳下伸得老长老长的灰色阴影,一种陌生的恐惧弥漫了周身。想着祖父、祖母、父母的声音和说话时的样子,他以为他们都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用捉迷藏的方式躲开了他。

空空的家,四处撕咬打斗的老鼠,家已不能让他避风。

张家年事已高的大伯出现在张子民身后。

“都变成了鬼。”

大伯黑色的脸膛一明一暗,发出有节奏的呼吸声。迷蒙的天光下,张子民脑仁子“嗡”地一响,抓住大伯的衣角,心怦怦跳着,熟悉的一切开始变得陌生。

大伯领着张子民去见一位双目失明的残疾人,这是一位无妻无子女的赤贫农民,他的眼疾是胎带的,两只眼睛一片混沌,永远只是两条凹入颧骨上方的细缝,他唯一的手艺是给人捏骨算命。

天光暗下来,天空和大地灰蒙蒙一片。张子民的心被裹在恐惧的神经里,神经被裹在疼痛的皮肉里,最先痛的是皮肉,之后是神经,最后,是心。他的脑仁子一片空白,甚至听见了隐藏在深幽院落旧迹里父母的吆喝声,他哭着不离开。大伯强行牵着他的手,一只夜鸟出现在视野中,这个偶然出现的力量使张子民为之心动,他注视着夜鸟飞翔,看着它模糊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走过沙岭堡街道,走出村外,举目寻找土坡上站着的人,双目失明的张旺生远远伸出了双手,追逐着人声急匆匆踉跄着脚步走来。孤独和恐惧再一次从张子民心底涌现。瞎子两手抱住张子民的肩膀,扑闪着深陷的眼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张旺生语无伦次地说:“你是我的儿子了。我早就算出我的儿子在十岁时出现,他有一个很光亮的后来。”

张子民无法从心里把瞎子当作自己的父亲,无法把身高八尺的父亲换成一个不到三尺高的矮子。

沙岭堡后沟的两孔红土窑洞成为张子民的家。

他不喜欢这个家。常常在黄昏降临时分跑回村庄探望曾经的老宅。有人已经住进去,他的老宅已经被大伯卖了。

记得沙岭堡村外的滩地前有一条河,踩着柔软肥厚的河泥,张子民想下河去蹚水。刺骨的河水漫过他的脚面,然后裹住小腿,他掀起水花,醉心于岸边酱紫色的田野与树丛里的蝉鸣,意识渐渐潜入泥地与涟漪。

河风清凉着,天空蔚蓝着。

河水流向远方,张子民却找不到漂泊命运的流向。河水的个性感染了他,他对美好的一切愿景幻觉活灵活现,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岸上,他在河水里喊着爸爸、妈妈,岸上传过来一阵壮阔的秋风。

太阳偏西时,瞎子曲里拐弯来到河边。

瞎子吆喝:“上岸了,我娃子,河水刺骨,你是爸爸的心头肉哇。”

张子民流着眼泪,河面上夕照下的光斑银子似的,瞎子站在岸上伸出手臂,黄昏模糊了他矮小的身体,只听得瞎子的声音摸索着想够着张子民的手或者身体。张子民不想上岸,一直等夜凉下来。河面浮游着丝丝缕缕的雾岚,河水哗哗轻响,他的心伴随着河水跳动。

瞎子黑树桩一样站在土路上等,不知为什么,张子民快速地蹚着河水往岸上走,在送走天光最后一抹亮色中,他看见瞎子的脸上挂着纵横四溢的泪水。瞎子用棍子去碰触路面,张子民被动地跟着走,无论好坏瞎子都是他此刻的亲人。

夜晚,窑洞里的耳鸣是寂静的,对面的炕上,一个影子,整张脸是模糊的,瞎子似乎在灯影下倾听什么,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说:“小东西,你这个带给人世灾难的该死的老鼠。”

张子民在炕上紧张得吹灭灯,又点燃灯,又吹灭灯。他用的是取灯儿,瞎子的耳朵好使,听得真切,并没有呵斥他浪费。

明月贴在窗户上,瞬间,张子民想,他知道灯明儿是什么样子吗?

张子民小声问:“你看得见灯明儿吗?”

瞎子说:“我是瞎子。”

张子民说:“我长什么样子你也是看不见的喽。”

瞎子说:“看得见。”

吓了张子民一跳,看不见灯明儿的人,看得见我?

张子民说:“为什么看不见灯明儿的人看得见我?”

瞎子说:“因为我看见了我。”

张子民说:“你不是我呀。”

瞎子说:“傻娃子,从小就摸着自己长大的人,对人的模样了如指掌。”

张子民说:“老天爷爷你开开眼吧。”

瞎子停顿了一下,爬上对面的炕,然后倒下去:“一副软心肠,你活该就是我的儿。”

苦涩的夜和张子民相伴。有时是同情的,并试着开始接近瞎子,那么瘦弱,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亲近不起来。

土窑洞前有一盘大石磨,沙岭堡的村民常常扛着粮食来借磨一用。这个时候,瞎子的眼窝里总是荡漾着喜悦,望着天空,眨巴着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睛。好奇的沙岭堡村民伸过手让瞎子捏骨,这是一种古老的算命方法,每一双手在他手里过一遍,他总是可以说出他们未来命运的七七八八。

瞎子说:“人的面相会随时间改变,但骨相却难。骨相可分为十二种:麒骨、狮骨、豹骨、鹿骨、熊骨、猫骨、鹏骨、鹰骨、雀骨、鲸骨、鱼骨、龟骨。每一种骨相,都有它对应的命运。沙岭堡人少有命好之人,我儿是豹骨,少有的命好之人。”

那些人说:“他也是沙岭堡人,怎么能说沙岭堡少有命好之人呢?”

他说:“我儿不是沙岭堡人,是未来的公家人。”

那些明眼人望着瞎子,瞎子的任何一句命好的话都会打湿他们的心窝。

对于祖辈生活在沙岭堡的村民来说,满眼除了风沙就是苍茫裸露的泥土,那郁郁葱葱的命运所赋予的幻想与吸引简直是太大了,大得难以言表。

天年恶时光景难,在弥漫着鼠疫的惶恐之中,能够活下来就是万幸,瞎子对他们任何事给予的结论都是自我鼓励与安慰。瞎子说:“你们天生是草木之人,顺时顺命吧。”

“那你的儿子为什么就命好呢?”有人问。

瞎子说:“他是一个不合群的人,喜欢合群的人多不是强者。强者都喜欢独来独往。林中之王老虎,啸明月,睡秋草,搏猎物,从来都不成群结队。”

有人答:“独来独往,那是因为鼠疫刚送走他的父母呀。”

瞎子说:“懂什么呀,强者的眼睛里满目青山全是弱者。”

“瞎子,你这是说神仙话吧?”

瞎子说:“看我的眼睛是死物,可我心里却亮着灯。”

夜晚再一次降临。

日子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啊?张子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他对这眼窑洞的熟悉。瞎子或许看明白了儿子的心思,他很认真盯着张子民看,那双细缝一样的眼睛冷不丁就会说话了。

瞎子说:“我教你捏骨算命吧,是人都有命啊。”

张子民说:“我想念书。”

瞎子说:“想念书就得喊我‘爸爸’。”

此时张子民才知道,一直以来他没有喊过瞎子“爸爸”。

夜像一捆扎得瓷实的柴火,窑顶上有蝙蝠飞过,一些土尘落在院子里,能听得见落地浮土的声音,黑阻挡了一切,但是,能够听得见对方的手在炕席上哆哆嗦嗦摩擦。

第二章 八木下弘出生

明治三十五年,中国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日,霜降如雪,暮色苍茫。

八木下弘出生在日本北海道西南部港湾小樽(おたる)。小樽是一座“坡城”,坡路起伏跌宕,其中有取名为“地狱坡”的陡坡和斜而弯曲的舟见坡。有一座天狗山,阳光好的时候从山上俯瞰,不仅能将小樽尽收眼底,还可以极目远眺海湾风景。

十二月,寒冷的空气清冽,沉寂下来的人声,街上偶尔透出几处灯光,还有打着灯笼从大街上走过的几个行人。天狗山的风掠过水面、树梢、屋顶,呼呼作响。

八木家要有后代了,互相道贺的喜悦提亮了八木家的屋檐。

一座明治时期的一户建房,坐北朝南。墙外,庭院中,有一棵雄伟而又俊朗的潮黑松。潮黑松衬托得房子显得有些破败了。最重要的是,夏季非常炎热,冬季寒冷,每年都有大雨季节。古代和中世纪的日本人找到了解决这些困难的简单方法:不要把房屋建造得太持久。

“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用朱自清的话说,那不叫“破败”,而是“朴陋”。室内陈设也是再简单不过,榻榻米旁摆放着薄薄的蒲团,蒲团里填充了棉花或羊毛,可以很容易地折叠起来放在一个柜子里。十二月较冷的月份,八木家的儿子使用羊毛棉被套裹着,他出生时没有哭声。

八木下弘的父亲想:一定是生出了一个聋哑人。

妈妈说:运河两旁的树,叶子全部都已落尽,只剩下艳丽的橙红色果实,它们抢走了两旁渔民房屋顶子上的风华。

爸爸说:外面一直有挤进来的阳光,风忽里忽外搬动一些阴影,忙得不亦乐乎。所有人都因为你的到来而没有哭声,显得心事重重。

妈妈说:妈妈用身体遮挡住照射在你脸上的阳光,你的眼睛朝哪个方向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阳光不能再灼伤你的眼睛。

已经是明治三十六年二月。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降,天晴时两旁的雪堆了一尺高,动不动就叫人滑一跤。小樽运河也被雪封住了,景致却是最美妙的,阴沉的天空,迷蒙的灯火,以及白茫茫的堆雪。

从小樽走到小樽运河,大概只有五百米的路程,举步艰难,而蹒跚于其中的爸爸突然听到了八木家族儿子的第一声哭。

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

八木下弘和张子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生肖属虎。

这是两个在同日、同时、相同天象条件下,不同地点出生的人。人事常常是这样的,不管在哪里,总是发生在我们的历史里。

历史是他们的世界。

八木下弘在小樽成长到七岁,这时妹妹八木野土香出生了。

小学时八木下弘就知道了一本中国书:《周易》。日本的明治年号,正是出自“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从明治到大正是短暂而相对稳定的时期。八木下弘的童年无忧无虑。

明治维新是日本国前所未有的盛世。之后是大正。当时欧战结束,民族自决浪潮十分兴盛,民主自由的气息浓厚,后来称之为“大正民主”。明治天皇只有一个儿子存活下来,母典侍柳原爱子,父亲死去后,以皇太子身份继位,又以《周易》中的“大亨以正,天之道也”一句改元大正。

这个时代的人们按照顺时针方向前行,比如八木下弘的爸爸八木隆典盘腿坐在海边钓鱼。所用钓具十分讲究,鱼钩都系好鱼线,因为他是“钓爱好家”。鱼钓上来后,他不将钩从鱼口中取出,而是用一把小剪子将鱼线剪断,带线头的钩仍留在鱼嘴里,接着又拴上系好线的鱼钩继续。

八木下弘问爸爸:“为什么要留鱼钩在鱼嘴里?”

八木隆典说:“防止不小心手指被鱼钩钩破。”

八木下弘说:“可以小心取出啊。”

八木隆典说:“鱼刚钓上来正在拼命挣扎,取钩时易被鱼鳍刺伤手,尤其怕遇到身上长刺有毒的鱼。”

八木下弘问:“鱼有毒,可以不吃。怕伤害就别去钓鱼。”

八木隆典说:“我正入定时,不见有有无之心。”

这也是中国人的一句禅语。

中国,在八木下弘的脑子里,展现出一幅水墨淋漓的山水长卷,尽可让脑子去驰骋想象。

四月底,春的气息仿佛一夜间吹遍大地,草地花木,突然之间变得蓬蓬勃勃,久被冰封的欲望开始苏醒,湛蓝的海水,天空蓝得让人心醉,映衬着一排排白色的船只,退潮之后,一群海鸥咕咕飞翔,往来觅食。

八木下弘向往地说:“爸爸,我想去中国。”

八木隆典拍打尘土一般用力拍打双腿,他从八木下弘面前走过,每走一步一些新鲜的沙土上就会留下他深深的脚印。八木隆典走得很慢,但很坚决,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

似乎总是这样,对每一个孩子来讲,成长就是为了迁徙,像候鸟。

八木下弘准备入国中时,全家人不远千里搬到了东京。

对于小樽的回忆,充满耳际的只有海风浩荡,海鸥的影子遥远而清晰。

妈妈喜欢眯缝着眼睛看天上隐约的太阳,然后踩着木屐走进屋内。八木下弘想,对于中国,与生俱来的文化情怀让他心里悄然长出了一片茂盛的水草,这片水草在某种意义上喂养了肠胃,如同妈妈做得非常出色的金枪鱼。

八木下弘在东京上了陆军国中。

真是喜欢东京的灯火和车水马龙啊。

可以真切感受到生命里的互相依存,不可离弃。

人都是害怕孤单的,所以人建起了密集的房屋,人都是恐惧黑暗的,所以,那些吊着的幌子彻夜不灭。这么说来,人其实是所有动物中最怯弱最卑微的族类,孤独、死亡、黑暗给人带来的惧怕远远胜过其他生命。

他对陌生的空旷和宁静始终有一种无阻挡的感觉,仿佛被人群抛弃了,无所依凭。破坏,是的,他无法阻挡地喜欢上了破坏。

陆军国中毕业后,八木下弘的老师田中敬一找到他说:“你将前去中国的奉天,去那里用照相的形式收集情报。中国,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赞美,日语的萎缩是因为借用了汉字,汉字把所有的想象力都献给了自己的创造物,对一个地方最透彻的了解唯有通过汉字。”

这一独出心裁的决定,使八木下弘暗自高兴了好多天,这不是凭空想象就能够明白的。八木下弘迫切想离开这个叫人无法安宁的家,母亲对父亲的埋怨,父亲因此去逛了东京的妓院。

爱情和婚姻是两种不同的容器,无休无止的操劳使妈妈精疲力竭,有好几次妈妈对爸爸埋怨,爸爸勉力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平日积下的牢骚全倒出来,然后,八木隆典离家出走了。

太阳不间断的暴晒使妈妈的脸膛变得紫红,总是分神,常常使她不能抓住想要做的事情,无法抵挡内心的悲凉。有时候妈妈去夜里人稀的樱花树下,坐在荒凉的无人修剪的乱草丛上抹眼泪。妹妹八木野土香找到八木下弘希望他让妈妈振作起来。阳光呈现出无限的安宁,那些跳荡的碎金落在妈妈的身体上,妈妈说:“总得把日子过下去。”

八木下弘找见爸爸,告诉他:“我将前往中国!”

八木隆典说:“我向来不喜欢数落陈年旧事,你妈妈是一个毫不称职的主妇。回想从前的日子,让我感动,是因为她照顾了我的孩子,让我少分心,现在她牢骚满腹,赶快离开吧,让她自己咄咄逼人吧。”

(胡时林林 绘)

第三章 穷人不可有愁相

冬天,雪下得浩瀚辽阔,木刻般的山影,绰约在一轮月光下,因了雪,天黑下来的时候,世界变白了。

天黑实时瞎子和儿子张子民一起踩着厚厚的雪进村,他们顺着河套进来,来一个叫王祥堡的村子算卦。村前晒布崖挡住了北来的寒风,刚从秋天走进冬季的月牙儿挂在西边天上。堡里踏雪走路的娃近前来,瞎子听得见雪地上的脚步声,娃娃坏笑着喊了一声:“来了一个瞎的!”

瞎子一下难过了。

瞎子的眼躲在自己心里,无眼人读不懂世界,却能读懂自己。

张子民横在他们中间说:“再说我就打你们。”

“不要动不动就伸手,伸手容易缩手难。我娃不和人拉仇恨,你终究比他们命好啊。”

说罢瞎子低下头时,“呵呵”干笑了两声。

瞎子的性格貌似没有多少筋骨。

王祥堡的村口上扑面腾过来一股麦面馍馍香甜浓浓的气流,接着跑过来一群挑着灯笼的娃娃,娃娃们团成蛋拥挤着不错眼看来人,雪落在几只跌跌撞撞抢食的老猫和狗身上,一个娃喊:“捏骨算命的瞎子来喽——”

“来喽——来喽——来喽——”

父子俩踩着娃娃们的回音走往王祥堡窦书田家。

窦书田穿着油渍渍的青布裤褂,正在空敞的院子里摆下祭祖的供桌,桌后迎门的墙上挂着先祖紫红袍衣的男女画像,供桌上摆着几盘小果、小面点。院子里的铁丝上吊着一只汽灯,祖宗牌位前一炉香缭绕着通往太虚。

窦书田把他们领入院,领进房内,豆粒大的灯光使房屋的气氛显得宁静,进进出出有女人的脚步声在地上挪动。月近窗前,空气里布与布摩擦出“嚓嚓”声,是窦书田的女人冬棉大裆裤走路摩擦出来的声响。

冬棉端两碗红糖水放到炕桌上,张子民和瞎子盘腿坐上来。

冬棉说:“眼下已经是年关了,白日像没有淘洗过的新布一样,越洗越短,敢情这日月也要缩了。”

这话不知不觉营造了一个温柔的氛围,喧闹世界里的颜色,比钱财更贵重吧,女人说光景说出来都是暖。冬棉说不出的欲望都挂在和人说话的脸上,炕席上的她如坐春风。

一声长长的吁喘,瞎子说:“我是一个没有资格过好日子的人呀。”

张子民端起红糖水喝了一口,冬棉挪了挪屁股伸手从炕墙下取过针线笸箩,拿起剪刀轻轻捉住瞎子的手剪指甲。瞎子无话,嘴角龇着笑,能感觉到他有间歇性的失忆和疯癫,进气和出气无力控制和调节自己,心底被那一捉,绵软得少气无力。

窦书田明日给儿子娶妻,说书人来助兴,这个黄道吉日是瞎子算下的。

说书人要从冬天说到春天。

瞎子和冬棉沾着亲,五服外叫冬棉婶。剪罢指甲,瞎子觉得浑身经络似乎都通透了。冬棉端来蒸馍和乱炖菜,吃了饭要礼佛,书场开始大约就到了头更天了。

门外的人开始试弦子,可听见“来米来米”声。冬棉的样子就叠起来了,尤其是笑容,紧张得收住嘴角,轻声示意屋子里的人小声听。瞎子闭住气用耳朵去探那声音,拿筷子的手出尽了洋相,由不得跷出了兰花指,瞎子小声叫了一声:“冬棉婶。”

冬棉停下了脚地上的迈步。

瞎子无端说了句:“我想喝口汤。”

“等下。”

黑漆漆的清晰的应答声一下叫瞎子衰弱了。

吃罢饭,瞎子挪下炕,开始净面净手,然后对着中堂燃香面壁,双手合十敬拜十方神灵。

院子里的响声起了。张子民跑出门看。只见有三个瞎子说书人,一人一副鼓板绑在小腿上,椅子的后背拴着镲,一根绳子吊在脚底板上,一把二胡;一人手上拿着唢呐,胳膊肘上挂着铜锣;一人又是二胡,脖子上挂着笙。

汽灯在院子里的篷布上挂着,院子里的供桌上有半碗白酒,瞎子长跪在地,口中念念:“真人露相,假事脱形,十方神灵和窦家祖宗坐下了。”

亮汪汪的汽灯下瞎子们四下里眨巴着眼瞅人,他们闻着声,瞅着一团墨。

灯光下男人女人们拿着凳子你推我搡占地儿,说书人扯了两下弓,人声安静了。

“王祥堡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姐哎……”众人开始兴奋了。

说书人说:“酒壮脓包胆,酒入英雄肠。三国红楼梁山泊,武松打虎景阳冈。”瞎子脸上呈现了一种英雄气,恣意狂放。

“武松打虎,八百里英雄武松是谁?有人硬要把武二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让他上山来打虎,他不一定肯,真英雄是不和畜生斗的。”

瞎子应和说:“英雄都这样,一生潦草、莽撞。碰上历史中尴尬事情,凡人就成了英雄。”

观众里有人直起脖子喊:“没眼人,你们看人有局限!”

瞎子不和有眼人起争执。

天空吊着半牙月儿。这雪夜真是适合饿虎下山,英雄独行啊!山连着山,沟套着沟,瞎子们的眼睛想望得更远,仰头望出去时,他们的目光被黑弹回来了。

瞎子开始在王祥堡挨户捏骨算命,人挤着人,大大小小的人排队喊他回家。他不给年龄小的人算命,说不够年龄的不算命,只能说好话,好是对他们负责,世相有许多戏法,说好,一定要说好,好字能够百事一了。

这是张子民成长中第一次明白“好”。也许无论好坏,一个人的活法,与“好”总有连接。

张子民跟着瞎子生活了一年半,除去沉默无语的时光,就是铧犁、锄头、耙子、河道和远山,最深刻的还是那张没眼的脸上,永远挂着七零八碎的笑。有一个谜团,为什么每天只要张子民睁开眼,他都要高兴得冲着他笑呢?

难道真是穷人不能有愁相吗?

瞎子说:“多说人好,穷人不能有愁相。尘世中的浊人来世上一回,要常常扪心一问:你活着的小命,究竟是醒世的惠泉还是污世的浊波?死后留在青霄上的,究竟是你口藏的钵盂还是说出的刺人的箭矢?你若带着仇恨活着该有多累?穷人不能有愁相,我娃你要记下。”

瞎子在一次外出捏骨算命时没有回来,他在返程中失脚跌落在崖下死了。捏骨算人生,没有算出自己的死期。

沙岭堡的人们看着装殓在窑洞前的瞎子想他在世的好,谈论着瞎子活着时的往事,看着眼前这个有“豹骨”命的儿子,总归不是沙岭堡的人。命啊,一个人的福分被另一个人的福分冲撞没了。

在叙述往事中人们得出结论:张子民是命硬之人。

张子民还没有从父亲高大的身影里走出来,他和瞎子还有一段距离没有弥合,但是,瞎子的死亡加剧了他的痛苦。在人们的不断叙述往事中,他心中装满的爱意顷刻化为乌有。没有人能理解一个孩子的沮丧、绝望,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一张大彻大悟的脸。两眼空茫,世事给了他一堵墙,他一下明白了从来没有明白的事,反身狂奔,不在乎身后人们的眼睛,跑往对面的山包上冲着四野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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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

再一次,张子民成为孤儿。

那些曲折凸凹的路上他找不到快乐,在窑洞里一个人无法生活下去,黑夜让张子民想到的全是死去亲人的模样。

他盯着黑暗喊:“瞎子,爸爸啊,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算命咋没有算出你自己的命短呀!”

惶惑中再一次隐约听见瞎子说:“我娃,穷人最怕愁相,见光笑是能转运。”

瞎子活着时张子民没有叫过他“爸爸”。现在他喊了一嗓子。

亲人们都变成了鬼。

瞎子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张子民被大伯领着去往哈尔滨一家钟表店打长工。他后来才知道是被卖给了钟表店,很低的身价换得了再生的命运。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4期

葛水平,女,1965年生,山西省沁水县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心灵的行走》,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喊山》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花城文学奖、第二届凤凰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山西省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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